犹如,春之又来。
潺潺海水淌过海岸之时潋滟起波光粼粼,辰砂就是这时候涉水度过那无垠的疆域的。咸湿海风轻柔地吹过了她火红的发,日光刺入眼眸,于是便燃烧起永不熄灭的火焰。
你可称呼其为辰砂,亦可称呼为水银。
乃有毒之物。
液体的伴生物融入海水,悄然声息的就会弥漫开致命的毒素。从小辰砂就学会了克制自己,宝石没有幼年,他们自出生就是这副模样。当金刚石第一次向她伸出手却被毒液腐蚀了世界上最坚固的宝石时,恍惚间辰砂发觉了其他同类惶恐而带着警惕的眼神,还有那被自己灼伤的手掌,转瞬就被侵蚀成某种不祥的颜色。
她停了几个瞬间才后知后觉这份微妙的敌意从何而来,幼年的宝石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名为孤独,那是自她诞生便扎根骨髓的东西,犹如伴生的毒液无法控制无法消散,只得铺天盖地地在心头生长缠绕。若她死亡,即报之以呼啸的哀歌。若她或者,则永生注定如此形态的独活。
啊……啊。
这到底是为什么呢?
∮
老师曾教导过宝石们关于人类的知识。
他提到,古代人类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,他们抗争着整个世界,又将自己自我约束于某一点,创造出了一个名为宿命的词来束缚自己的心。
宝石们问,老师,什么是宿命呢。
那天阳光明媚,温柔和煦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空旷的大厅中,窗外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翠绿春天。白喙的鸟儿从窗前轻盈地掠了过去,身着袈裟的宝石站在台前沉默垂首,面对他乖乖坐好的宝石们仰头露出好奇的目光,哪怕素来最孤僻的那个也不禁悄悄竖起耳朵认真听讲。
“宿命啊……”
他用某种犹如叹息的语调说着,仿佛包含着巨大的悲悯,沉默与哀伤,又恍若空空如也,不过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寂静罢了。
“那是自开始就注定结束了的缘。”
宝石人安静的听着,她沉默了很久,看着身边热热闹闹的同伴,最终没有将唇边的疑问说出口来。
那老师,该如何才能开始呢?
就像是不溶于水的油脂,不可能混入贝壳的石块。甚至存在都会威胁到他人,没有朋友,没有价值,她就是这样的存在。
萦绕在身边的毒液仿佛一整个星系缓慢萦绕在身边,折射光芒使它们看起来漂亮得近乎梦幻。只需要一颗砸落下来就会侵蚀土地,哪怕蒸发都会污染空气。萦绕在身边的耀眼星辰啊,究竟何时才能有坠落下来的一天呢?
——大概,只有生命也陨落的那天吧。
∮
在很久很久以前。
那时候辰砂才诞生不久,冬天也不属于某一位宝石。
她无法外出,因为担心自己的毒液会侵蚀冬天的雪。
她害怕沉睡,因为沉睡会使得毒液不受控制的溢出。
在阳光晴好的日子,她会凝视着窗外的天空。大家都被分派了巡逻的任务。唯有她和几个同样刚刚诞生不久的宝石呆在本部里。
她伸出手,毒液的结晶折映着丝丝缕缕的光芒,一线一线穿过指缝落了下来。
“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
那是陌生的声音,她微微侧首,映入视线的是陌生的宝石人。
他有清亮的碧蓝色眼眸,短发随风微微摇晃着,于是便有月光透过发梢,温柔地落进了她的眼底来。
那是她之前未曾见过的宝石。
——他诞生于冬天。
难以想象万物肃杀的冬天还会诞生新的同伴,可事实就是如此。他是南极石,是仅存于冬天的宝石。
辰砂十分冷淡地拒绝了对方的靠近,安特库不悦地皱起眉头,他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,还有萦绕在周身犹如水晶球般的半固体液珠,回忆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谁。
“如果之后你看到了辰砂…一个红头发的孩子,身边漂浮着一些东西。”
负责给他领路的宝石曾经这么说着,他同样火红的发看起来犹如跳动的火焰。
“对,就是我这样的发色。别靠近她,她无法控制自己的伴生物,冒然碰触会被侵蚀的。如果实在很想接触,记得带手套,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也不需要。”
“没人会接触她吗?”
“……”红宝石沉默下来,他像是在组织言语,又仿佛只是不想回答,很久以后才轻轻开口:“你会懂的。”
∮
他偶尔看到过对方的身影。
透过窗户惊鸿一瞥的,安静而沉默的剪影。
“怎么了?安特库。”
“……没什么。”
他收回视线,冲着身旁的翡翠摇了摇头。犹豫了下,又伸手指着那扇窗户。
“那个是谁的房间?”
“啊…是辰砂的。”
她看了一眼,眸光微微闪动,看着安特库沉默了下才谨慎开口道:“虽然并不是要你远离她…不过相处的时候注意安全。”
“大家都很怕她吗?”
“……算是吧。”翡翠面对这样直接的问题不由有些尴尬,她稍微斟酌了一下语言,隐瞒了某些事情的真相:“不过不用担心,她是很好的宝石,虽然因为身体原因有些危险,但不会主动去让你们遭受危险的。”
她没有告诉对方,年幼的辰砂,曾经也有过暴走。
第一个,也是唯一一个的受害者,正是他们尊重的老师,最强的金刚石。
就算是他,那次也被侵蚀了不少身体部分。清醒过来的辰砂根本无法面对自己失控的所作所为,她将自己关在阁楼里,整整一周后才终于第一次踏出了房门。
那是一个敏感,脆弱又执着的孩子,她构造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巨大茧子将自己牢牢包裹起来,其他人进不去,她也出不来。
就像是火焰一样,灼烧其他人,也灼烧着自己。
“你讨厌她吗?”
“……诶?”
“因为听起来是会带来很多麻烦的人,你会讨厌她吗?”安特库以探究的眼神注视着她,翡翠愣了愣,不由哑然失笑。她摇了摇头,神色温和:“当然不会。”
“那是我们的同伴啊。”…
若想听闻冬天的声音,应是雪花亲吻大地之音。
翩翩起舞的雪从天空落了下来。
辰砂轻轻地伸出了手。
被分泌出来的毒液在超低温下飞快凝结成固体,随着清脆的声响纷纷掉落在了地板上。她垂眸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,蹲下身拾起了那些珠子。
危险之物。
致命之物。
不被需要之物。
她的头有些疼,也许只是因为缺乏照射而产生的深深疲惫感。她攥紧手中的珠子,顺着长廊慢慢走了出去。
鞋底碾过厚重的积雪,发出了沉沉的吱呀声响,夜色安静地覆盖了下来。
她艰难的翻过栏杆,身体落在松软的雪地上并不会疼。但与之而来的是种太过沉重的疲惫,离开建筑后瞬间减少的光线甚至让人有种缺氧的错觉。那是一种极为漫长的感觉,就像是经历悠长岁月后终于凋零的花朵,一片一片缓缓掉落在了淤泥之中,枯萎消失。
黑夜中火红的头发微微摇曳着,她辛苦地吸了口气,受到威胁的身体几乎是无师自通般释放出缓解困境的毒液。于是夜晚骤然亮起无数飘浮的光点,犹如雪野中飞起了一群群晶亮的萤火虫。
宝石人站起身,她跌跌撞撞的向前走去,那些毒液被低温凝固,掉落在地上就是晶莹剔透的圆粒。手掌中攥紧的碎粒随着动作时不时洒落一点,落在雪地上反射着星星似的光点。
“别走。”
突然被拽住的胳膊,辰砂的身体突然一滞。她转过头来,身后的宝石平静的注视他,那双眼睛在黑暗中氤氲开深邃的稠蓝色,就像是黑色染料滴在湛蓝的颜料里,缓缓晕染开清澈的波纹。
“那里很危险。”
南极石盯着她的眼睛说。
“……”
辰砂犹豫着,她看了眼对方,又看了眼漆黑的夜空,抿了抿唇也轻轻道。
“……松手。”
“很危险。”
“这里最大的危险,明明就是我吧。”
她极轻而极缓慢地吸了一口气,伸手覆盖在对方的手上,隔着手套也不用担心对方会被她的力量侵蚀,她一点点将五只抓紧自己的手指掰开。垂下的眼睫浓长,遮住了同样红艳的瞳。
“无论你想去哪里,都应该先向老师进行报备才行。”南极石皱着眉头,他犹豫了下,最后也单手撑着栏杆从室内跳了出来。
“你要干什么?”
“我怕你干什么添麻烦的事情。”
“……随你。”
辰砂没有和他纠结这一点小小的问题。
他俩一前一后行走在黑夜的雪地上,雪越发地大了。就连十分适应冬天的安特库都觉得这样的前进太过艰难,辰砂却依旧面无表情。
她要去往的地方是海滩。
厚重积雪覆盖的海滩与同样厚重的冰层相接,远远可以望见夜色中若隐若现的冰山。呼啸东风携裹着大朵雪花拍在脸上,凌厉地像是剜骨的刀子。
“你不该跟着我的。”
辰砂突然出声,她微微侧首看向身旁的宝石。黑夜里对方的面容愈发精致地犹如一副画作,令人不禁联想起海平面下的月光、冬天的冰凌、以及各种各样晶莹剔透的东西。
“你一个人太危险了。”安特库看着她,宝石沉默了下,伸手往他掌心里塞了一把东西。
他愣了愣,下意识低头去看,细碎的光映入眼眸,他掌心里安静躺着一颗颗不甚规则的珠子,犹如将天上的流星捧在了掌心里。受到微弱光线的刺激,手掌里的微小生物缓慢动运转起来,他这才突然有了一种人类从“冻僵”中恢复过来的感觉。
“我只是来看看而已,没想做什么。”她淡淡道。
“这么冷的晚上出来看海?”
“不,我是在看自己的未来。”辰砂摇了摇头,转身向来路走去,“回去了,这里太危险。”
……原来你还知道这里危险啊。
安特库忍不住腹诽,顺从地跟了上去。
“你刚刚给我的是什么?”
“……毒液。”
“嗯?”
“不用担心,低温下冻结的液体没有侵蚀性,不会伤害你的。”她的视线极为迅速地从他脸上闪了过去,似乎怕他误会一般飞快补充着,“只是为了补充光照而已,回去记得还给我。”
“……我知道了。”
安特库犹豫了下,最终还是点了点头。
她看起来并不像那么危险的人。
南极石想着,他微微眯起眼,映入眼中的是一缕火焰般耀眼的微光。
他想,他并不讨厌这个人。
∮
在很久很久以前,那时候安特库还没有承担起冬天的重任,冬季还是由所有宝石齐心合力一起度过的。
大家都在照顾他,同辈的宝石不多,留在基地的更少。他偶尔也会看到总待在房间里的宝石走出来,她看起来有一种太过纤细的脆弱感。有时安特库也忍不住怀疑对方究竟是有多大的杀伤力,才会让所有人避之不及。
“我说过,不要跟着我了吧。”
“我没有跟着,只是害怕你又要去奇怪的地方而已。”
“那也不关你的事。”
“可是会给老师添麻烦的。”
“……”
辰砂着实拿对方这种人没办法,她轻轻叹了口气,少年平静地站在她身边,盯着她的脸看。这种视线让辰砂不太适应,甚至有些别扭地焦虑了起来。
“你没听其他人说不要靠近我吗?”她冷冷说道。
“为什么不能靠近?”
“我很危险,靠近我很容易受伤。”
“但翡翠他们还是靠近你了。”
“……那不一样。”辰砂道,“只有长大的人才能靠近我。”
“什么算是长大?”安特库挑了挑眉。他看到对方脸上流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,她沉默许久,像是对安特库说,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般轻声道:“等到克服了自己心中的畏惧,那才算长大。”
而后她就再也没说出过一句话。
∮
那是微妙的,似有似无的,大概可以称呼为朋友的人。
偶尔相遇,视线交错。
偶尔碰头,她的视线从对方手上的书滑过。少年在灯光下安静翻阅书籍的侧脸,干净地犹如水墨。
偶尔,偶尔,偶尔……
大概所谓的“认识”,就是由一个又一个偶尔拼凑起来的吧。
辰砂有时候会不禁这样想。
冬天很快就过去了。
落在这里的最后一场雪,将一切掩盖在纯白的梦下。
安特库感受到了自己的虚弱,可他并不在意。
就像是春夏秋冬四季轮换,他知道自己也会这样,明年冬天一定还会重新醒来。
他坐在辰砂的床上,低头看着满屋子亮晶晶的玻璃珠发呆。辰砂正忙着打扫一冬的残留,并且严格命令他不许帮忙。
那些快要融化的毒液,对于其他宝石来说太危险了。
安特库无所事事,索性就转头看着窗外。他手边放着一本故事书,是老师默写下来的,据说记录了人类们的故事的书籍。
入目远眺,映入眼眸的是一片乌云密布的天空。天气依旧阴沉,但气温已经提升了很多。每天他都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微小生物愈发散漫——他的身体很快就要在高温下融化成液体了。
“你把那本书看完了?”
辰砂抬眸淡淡问道,安特库回过神来,点点头说:“对。”
“讲了什么?”
“一个睡美人的故事。”
“啊。”辰砂拾起最后一颗珠子,放进特制的盒子里,“我也读过那个故事。”
“你喜欢这个故事吗?”
“……不。”辰砂摇了摇头,“那样太寂寞了。”
她不怕死,可她怕寂寞。
安特库愣了愣,他垂下眼睫,许久以后突然微微地笑起来。
那是一种无奈的,安静的,怅惘的笑意,透出淡淡的了然与惆怅。
“从下一次开始,我就要开始独自处理冬天的事情了。其他人在冬天的战斗力太低,老师说,冬天要拜托我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想到明年醒来就没办法再看到其他人了,稍微感觉有些…不舒服。这是什么?”
“……是寂寞。”
辰砂抬起眼,她看着坐在床上的少年,轻轻道。
一道风砰地撞上了紧闭的窗户,冷意渗透缝隙,在空气里湿漉漉地蔓延开来。安特库有些出神,他想了半天,又笑了笑。
“嗯,是寂寞。”
他也轻轻地重复着。
安特库睡去那天,辰砂没有去。
她顺着狭长的海岸线慢慢走到尽头,半融化的雪山也好,崩裂的冰层也好,脚下泥泞的融雪也好,仿佛一夜轻风来,万里蔓延开春色潋滟。
潺潺海水淌过海岸之时潋滟起波光粼粼,辰砂就是这时候涉水度过那无垠的疆域的。咸湿海风轻柔地吹过了她火红的发,日光刺入眼眸,于是便燃烧起永不熄灭的火焰。
你可称呼其为辰砂,亦可称呼为水银。
乃有毒之物。
碎裂的冰块在海水中起起伏伏,碰撞到身体就有让宝石身体破碎的巨大风险。红发的宝石闭上眼睛,她跃入海底,水波洗涤去表面的白粉,露出其下若隐若现的鲜红矿物,隔着海面闪烁着剔透美丽的光芒。
有毒液溢散开来,又被纤细的手掌擒获。她仰头注视着薄薄海水之上的日光,它被水面模糊了锋利的轮廓,于是看起来温暖又宁静。
“你真的要这样做吗,辰砂?”
“是,老师。请把夜间巡逻的任务交给我……在我找到自己真正的意义之前,请给予我一份工作吧。”
“我已经,不想再无意义地生存下来了。”
她微微阖上眼眸。
她的眼底没有光,依稀有一片从天而降的雪花落在了睫上。而后宝石才后知后觉,那是一条路过鱼儿的吻。
天大地大,四周寂静无声。沉沉间恍惚有夜色沉沉落下,携着一抹月光温柔地落进眼底。
犹如,冬之又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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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久没写了,有点手生。稍微纠结了一下文名是什么,最后想了想,干脆就用这个字了。
食用愉快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