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风过雪原,故人胡不归。

【鹤三日鹤】光

村里有个瞎子。

他生的好看,纵使是个瞎子也好看。深黛的眸幽蓝的发,笑起来眼里像是有星辰月光。

他叫三日月宗近。

可生的再好看,他还是个瞎子,他什么都看不到。

知道他是瞎子的人都替他惋惜,说多好的人啊,怎么就是看不见。

三日月却不怎么懊恼这件事,他看得到,他看不到,他都不在意。他的世界是一片黑暗,他也不曾觉察,因为从头到尾他的世界都是这样的颜色,所以也无需去追究什么。

他喜欢听雨声,喜欢听落叶的声音,喜欢花瓣落地的温柔声响。闲来无事三日月也会躺在屋前的吊床里午睡,好心的村里人替他在树下搭了吊床,风一吹就有支离破碎的光影从头顶窸窸窣窣闪过去,他看不到,却能感觉到阳光的温暖与迎面和煦的风。

所以看不到,也没什么好抱怨的。

他拥有的已经很多了。

三日月不是个贪心的人,甚至你不会觉得他有什么欲望。他吃的普通穿的普通,住的普通做的普通。他住的村子是近山的村子,民风淳朴生活安逸。三日月不种田,他靠编东西为生。他的手修长好看,覆着层薄薄的茧,编出来的东西也精致实用,邻里乡亲一半本着照顾一半真心喜欢,总爱请他编些东西来用。于是久而久之,屋里屋外总堆满了藤条之类的材料。

天气好的时候三日月也会坐在屋外编东西,和暖的日光铺天盖地洒了一身,久了便催生出些许慵懒倦意。半梦半醒间有谁扯了扯他的衣服,三日月有些不太愿意醒来,平白被打扰了清梦总归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。那人就耐心的蹲在一旁等他睡醒。瞎子总对身边的事物很敏感,让人苦等着也并不是一种好事。所以三日月挣扎了片刻后还是缓缓睁开眼,他有双漂亮的眼睛,在阳光下像是深浅不一的海,纵使毫无聚焦也很好看,浓长睫羽一弯,便遮掩出片缱绻的温柔来。

“是谁?”

“这些都是你编的吗。”

“是啊。”

“你编的真好看。”

“所有人都这么说。”

“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。”

“也许吧,毕竟我不知道其他人编的如何。”

“你没有去看看?”

“我看不到。”

“你是瞎子?”

“嗯。”

对方稍微沉默了一下。

他说话很奇怪,只是将自己想说的话一股脑扔了出来而完全忽视了三日月的问题。有时将问句硬是说出了肯定句的效果,有时又将肯定句说的犹犹豫豫像是在发问。

三日月识出这位不速之客并不是村里的人,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。就和一只路过的蝴蝶,一朵惊鸿的落花一样,只是偶然相遇的缘分罢了。那个人沉默的时间也不长,三日月觉察到对方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,拂面的微风宛如一根纤弱的羽毛。

“真可惜。”他收回了手,像是对三日月又像是在喃喃自语。“你的眼睛那么好看。”

三日月笑了笑,他低头拾起一根藤条继续编织着。那个人也蹲在那里继续耐心的看他编。修长柔韧的藤条在指尖翻转交缠,最后被编织成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。最后三日月把那只鹤递给对方,神色很温和。

“就当送你的礼物吧。”

“这可真是让我吓了一跳了……第一次有人说要送我礼物呀。”

那个人说着,有些迟疑的接过了那只藤鹤,三日月觉察出对方很高兴的样子。这并不是看到而是一种微弱的感觉,像是一捧冰雪被阳光融化的暖意,自他身上无声的散发出来。

“三日月宗近。”

他慢条斯理将三日月的名字细细咀嚼在舌尖上,无声的微笑了一下,说话的尾音打着卷,颤巍巍的上挑很好听。

“我记住你了。”

三日月听到了他的笑与风声,两者融合着让风听起来都像是清朗的笑声,亦或是连笑声都像一阵微风。大片阴影在他脸庞上投落,三日月下意识抬起头,一片柔软的触感从他脸颊上滑落,直到被拿在手里顿了几秒,他才不自觉微笑起来。

是片羽毛啊。

是一片柔软的羽毛。

那个人是鹤丸国永。

有时候自我介绍实在是件微妙又让人突然被撩起兴趣的事情。鹤丸告诉三日月宗近的时候就是这样,那天下雨,对方坐在窗前摇晃着腿,鞋跟一下一下撞在墙上,把他的声音连同窗外淅沥雨声一同碰碎,听起来便多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缥缈。

“我是鹤丸国永。”

他没有用我叫,我的名字叫,而是像是宣告什么一般骄傲的说我是。三日月很喜欢他的说话方式,像是种对世界铿锵有力的昭示。鹤丸总是生气十足的活跃在他身边。有时携来枝娇弱的鲜花,有时捧来束丰润的野果。他喜欢在天气晴好的时候过来,按他的话,保持装束的洁净可是拜见主人时应有的礼节呀。

“可你也很喜欢下雨时待在这里。”

“因为我很喜欢你。”

鹤丸国永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,但他还是露出了笑容。他笑起来很好看,丝毫不逊于三日月的美色,那双鎏金的眼清亮得惊人,像是承载了一泓黎明的晨曦。

“你很奇怪,也很有趣。”

他组织着自己的言辞,那个人类始终注视着他所在的方向。那双眼睛像是他曾飞到过的最深远的天空,人类总觉得云层之上还有云,可他知道,那里是一片逐渐渗入黑暗的黛色,但是每每日夜替换,却涤荡着最耀眼清澈的光海。只有亲眼所见的人才会知道那份美丽,宛如新生儿洗礼的第一捧水般,晶莹到让人落泪的美。

“你像月亮一样。”

他最终下定了结论。

“明明拥有并不完美的生命,却活出了世界上最透彻的灵魂。我想知道你能这样做的原因,那一定很有趣。”

“原因啊……”

三日月的指尖抚过手下刚刚完成的竹篮,像是蝴蝶在温柔的亲吻一片玫瑰花瓣。他回答的声音很轻,也像是蝴蝶纤薄的羽翼,在阳光下柔软的舒展开来。

“大概是因为这个世界很美吧。”

“身为一个瞎子,你认为这世界很美?”

“它本来就很美。”

三日月微笑起来,他试探性伸出手,就感觉到对方也伸出手搭在他的掌心上,温暖又干燥的柔软触感很好。

“你看,你也很漂亮。”

“……噗。”

鹤丸忍不住笑的发抖,他笑的太夸张,以至于整个人都快倒在三日月的身上。后者无奈的扶住他,发梢滑过三日月的脖颈,痒痒的,像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。

“你啊……真是太出乎我意料了,真是个有趣的家伙。”

“嗯?”

“我呀,被很多人夸过好看。他们称我为幸福的象征,说我会给所有见到我的人带来美满的结局。但到头来我唯一毫无名利性质的,为他带来真心笑容的人,没想到竟是个看不到我的人。”

三日月抬手摸索着揉了揉他的脑袋,蓬松柔软的头发摸上去感觉很好。鹤丸撒娇似的蹭了蹭蹭了蹭他的掌心,凑过去笑眯眯的和他小声咬耳朵。

“这个时候就会觉得你看不到真是可惜。”

“怎么。”

“否则就可以看到我啦。”

“鹤丸是想让我看看你吗?”

“其实看不到也好。”鹤丸想了想又道,“神秘的东西总会被惦记得久些,我还不想被那么快忘记。”

“虽然我已经被遗忘许久了。”

三日月还未来得及回答,就觉察指缝中倏忽滑过一阵柔软的触感,他听到对方模糊的笑声传入耳中,轻盈宛如鹤啼。

“下次再来,想要什么?”

他摊开五指,像是要无声捧起一怀清澈的阳光。眉梢眼角氤氲开的丝缕温柔,也显得过于浅淡而单薄,仿佛一吹就散。

“下次相遇,请为我携来半袖溪旁清润的风吧。”

鹤丸做客来得十分频繁,三日月和他相处得也十分融洽。鹤丸最喜欢的就是枕在三日月的膝头睡觉,冬季也爱过来蹭炉火暖和身体。窗外落了满天飞雪,一眼望去便是片纯净的白。鹤丸懒洋洋的在床上随意窝成一团,三日月坐在他旁边静静聆听火中干柴噼里啪啦炸响的声音,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鹤丸的头发。后者枕着他的大腿露出一脸幸福的神色,呼吸也逐渐变得绵长平缓。

“三日月——”

他半梦半醒间梦呓似的呼唤着对方的名字,三日月的睫毛轻轻一颤,垂下眼“看”向他。鹤丸抬起眼也看回去,精致华美的雪白外衣松松垮垮垂落在地上,敞开的领口处露出段线条干净的锁骨。

“春天就快到了呀。”

“等雪化完便是了,鹤丸喜欢春天吗?”

“蛮喜欢的,不过我的话,倒是经常被说适合冬天。”

“我倒觉得鹤丸很适合春天,冬天太冷了。”

鹤丸愣了愣,他觉得对方的话着实新奇。大多数人都觉得雪白的鹤适合同样纯白的冬,沉醉于缥缈仙境中翩翩起舞的鹤的姿容,而无人关心是否会有雪花冻住他的羽毛,是否会有冰凌刺伤他的羽翼。他闷闷的笑出声,似乎与三日月在一起,他总是不自觉的想要微笑。

也许这就是被赠与了一整个春天的感觉吧。

“我很喜欢春天,也很喜欢春天的樱花。风一吹就顺着山岗绵延不断的绽放成大片粉黛花海,走在树下肩头发梢都会落满似雪的花瓣。”

“一定很漂亮。”

“是啊,这时候就会想如果三日月也能看到就好了。”

鹤丸说着,突然陷入沉默中去。三日月没有急于打断这种氛围,炉火燃得久了屋里更有些逼人的暖,他不紧不慢的替鹤丸理着头发,久而久之便也泛起困来。

“三日月——”

在意识与现实交接的末尾他听到鹤丸的呼唤,对方的声音悠长轻缓,尾音上挑又细细的融化在风中,像是墨汁在水中缓慢晕染开层叠的涟漪,显得模糊而遥远。

“等春樱盛开之时,我将乘着第一缕清风离去。用九天穿破冰冻的黎明抵达天上,用九天飞跃深黛的云海寻觅仙踪,用九天在炽热的光辉里洁净灵魂,用九天在天帝的花庭中采摘落英,用九天在诸神的王座下献上歌舞,用九天飞跃绯红的云海回归起点,用九天穿破艳丽的黄昏重降人间,再用最后九天,乘着温柔的雪回到你身旁。”

“等那时候我会施与你幸福的魔法,那时候的你就可以看到我了——”

“我很期待。”

三日月温和的回答。

他没有反驳对方,他知道鹤丸所下定决心的事情没人能够阻拦。他人的好意无论如何总是该接受的,况且对方是如此坚决的姿态。三日月不是会拒绝他人好意的类型,鹤丸的决定也没有给他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,虽然他也并不是多么需要。

就像是天上的月亮,任凭云层翻涌,繁星闪耀,他依旧独自冷冷清清的待在那里,不慌不忙,不快不慢,只自顾自的在发光。

鹤丸不由叹了口气,他不满的凑过去啃了啃对方的下巴,留下个不轻不重的牙印,湿漉漉的像是种抱怨的证明。

“你呀……简直就不像个人类。”

“但我的确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。”

“你不像人类,反倒无欲无求无悲无喜。倘若下一秒死去也好活着也好,得到也好失去也好,总是波澜不惊的平淡。你对万事都那么温柔,可心底是连自己都不曾在意的冷漠。倘若我死了,你也不会难过,只是叹息。倘若我来了,你也不会欢喜,只是缱绻似有情。”

三日月难得沉吟了一下,就听到鹤丸又追问他。

“三日月,你真的有心吗?”

“我的心不正在胸腔中跳动着吗?”

“那是人类的心,而不是三日月的心。”

于是他细细回想,唇畔尚且带着一抹气定神闲的微笑,纵使被鹤丸鲜明点破了本质,他也依旧沉着平和。

“我的心啊,只是颗普通的,凡人的心。和他人没什么区别,我也只是个普通人,做着普通的事,过着普通的生活,唯一不普通的,就是遇到了不普通的你。”

鹤丸盯着他看了许久,终于选择把脑袋埋在对方脖颈处蹭来蹭去的,半晌才闷闷从唇齿间挤出最后一句低哑的指控。

“人类真是太狡猾了。”

时光是个有趣的词。

它将幼童变为古稀老人,少女变成耄耋之妇。满山的樱花开了谢,谢了开。秋来灌木中结满的沉甸甸的丰润浆果,一茬又一茬被村人采摘殆尽,再一茬又一茬慷慨的赋予人们甜美收获。

时间着实漫长,漫长到岁月葳蕤青藤满墙,皑皑白雪铺天盖地的落下就像是走到了结局的白头。有些人死去,有些人降生,有些人依旧在这世界上努力的挣扎,努力的活下去。

人们都说村里有个瞎子。

他年轻时生的好看,纵使是个瞎子也好看。深黛的眸幽蓝的发,笑起来眼里像是有星辰月光。这样漂亮的人哪怕是老了也好看。他的皮肤松弛白发苍苍似雪,可眉眼依旧温柔。

他叫三日月宗近。

不过生的再好看,他还是个瞎子,他什么都看不到。

知道他是瞎子的人都替他惋惜,说多好的人啊,怎么就是看不见。

三日月却不怎么懊恼这件事,他看得到,他看不到,他都不在意。他的世界是一片黑暗,他也不曾觉察,因为从头到尾他的世界都是这样的颜色,所以也无需去追究什么。

他喜欢听雨声,喜欢听落叶的声音,喜欢花瓣落地的温柔声响。闲来无事三日月也会躺在屋前的吊床里午睡,好心的村里人替他在树下搭了新的吊床,之前那张已经破损老旧得不能行,被摘下来的时候绑着吊床的树沙沙作响,支离破碎的光影从头顶窸窸窣窣闪过去,像首深远的骊歌。就像鹤丸走的那天一样,温暖的怀抱与迎面和煦的风,他像往常一样揉了揉对方的脑袋告诫他路上小心,鹤丸眯了笑一副轻松自在的神色,丝毫看不出是要出远门的迹象。

“看来这次回来,就可以有惊喜的礼物给你了。”

“一定会是个大惊喜啊。”

柔和微风吹过他的发梢,春天特有的温暖气息混着清淡草香缠绕在每一寸空气中,他听到鹤的笑声,也听到了羽翼拍打时发出的细微声响,最后的最后他听到鹤丸对他说。

“要记得等我回来呀。”

春樱盛开之时,我将乘着第一缕清风离去。

用九天穿破冰冻的黎明抵达天上。

用九天飞跃深黛的云海寻觅仙踪。

用九天在炽热的光辉里洁净灵魂。

用九天在天帝的花庭中采摘落英。

用九天在诸神的王座下献上歌舞。

用九天飞跃绯红的云海回归起点。

用九天穿破艳丽的黄昏重降人间。

再用最后九天,乘着温柔的雪回到你身旁。

三日月宗近人生的第八十四个冬天,山里下起了三年来最大的一场雪。

浩浩荡荡,盛大辉煌,宛如凋零的春樱洋洋洒洒倾泻而下,转瞬整个天地便是一片银装素裹,纯净如鹤的白羽。

他在家里生了炉火,不久就蔓延出一室的暖意。老人家容易困乏,但是这日他却难得十分精神。

大抵旧友归来是件乐事,所以精神自然就好了许多。

他听着门外的鹤啼忍不住微微一笑,起身推开门的时候不出意料撞入怀中一风霜雪,还有个被冻得发抖的白团。

“真冷,这雪一点都不温柔。”

“今年的雪确实大了些,快进来暖暖身体吧。”

如多年前的情形一样,窗外落了满天飞雪,一眼望去便是片纯洁的白。鹤丸懒洋洋的在床上随意窝成一团,三日月坐在他旁边静静聆听火中干柴噼里啪啦炸响的声音,修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鹤丸的头发。后者枕着他的大腿仰头看他,像从前一样撒娇似的蹭了蹭他的掌心。

“你变了很多。”

“毕竟过了几十年的时间,人类是很容易老去的。”

“不过其实也没变多少。”

鹤丸伸出手抚摸他的脸,自眉梢到脸颊,从额头到嘴角。岁月赋予他满脸皱纹,夺走不复的青春,可他依旧有着好看的眼睛,清澈而温柔的深黛眼眸,始终涤荡着他所熟悉的明朗笑意。

像春天永远驻进了他的眼睛里。

鹤丸忍不住微笑,他抬起脸凑过去吻上对方的眼睛。像是一朵雪花悄无声息的亲吻大地,亦或者一缕微风柔柔缠绵上鸟儿的羽。

三日月忍不住颤了颤睫毛,他的世界是一片深邃的黑,也可以称之为虚无。如果你不曾看到其他颜色就无法称呼其为黑暗,因为你根本不懂得所谓的色彩为何物。

但是他真的看到了,在那片永久的,空洞的颜色中,有一点花苞似的微弱色彩在一点点绽放,也许那就是所谓的光芒,它刚开始很弱小,晃动着,闪烁着,像是下一刻就会熄灭消失。但有种热意自对方唇瓣碰触的地方一点点涌入那朵花苞,于是就像春风吹过漫山遍野的花便一夜绽放般,明媚耀眼的色彩像暴风雨转瞬席卷了视野的每一处,将每个缝隙都充斥得满满当当一丝不空。

他缓缓的睁开眼,干涩的眼眶生理性流下了泪水,这是种奇妙又陌生的感觉。炉子跳动的火焰撞进眼里,他的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是红的,木质的地板映入眼中,他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是黄的。当那个一身纯白的人连同窗外呼啸的风雪映入眼中,他也忍不住微笑起来。他听到风声,雪声,还有炉火炸响的声音,欢喜的温柔的情愫像是一望无际的翠绿麦田蓬勃生长,他凝视着对方晨曦般透亮清澈的鎏金眼眸与飞扬的白衣,听到脑海中有个声音轻轻的告诉他。

“这是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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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最佳,不接受反驳,我现在就是自己的神。
我写的太戳自己了!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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