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风过雪原,故人胡不归。

[曹懿]囚

☆这是约稿,约稿,约稿,王者荣耀背景。
☆万字,CP向。

  寝宫里燃烧着终日不灭的烛火,犹如夜空上群星闪着璀璨的光。来自大江南北的锦绣瓷陶在此间汇聚,来往的宫人身着精致长袍,走起路来轻盈地像是一片羽毛,连衣料的窸窣响动都几不可闻。

  曹氏的主人漫不经心踏过华贵虎皮的地毯,眼眸深处尽是深邃的凛然与煞气。今日他只身着一身简单的玄色长袍,血族充沛的血气无声压迫着四周,所到之处都是瑟瑟发抖恭敬下跪的宫人。无论是姿容姣好的侍女还是身着战甲的侍卫,通通都未得其主公一眼目光。他的目的从始至终都只有通道尽头的寝宫,那里正囚禁着他最为看中的谋士。

  在由锁链封闭的大门前他停下脚步,抬手毫不费力地推开了门扉。感应到主人气息的魔道门锁顺从地开启,露出其中奢华到令人膛目结舌的房间。无论是四周将黑暗房间照亮如白昼的众多夜明珠,还是由绣娘花费三年才能织出来的上好盘金毯,都是举世罕见的珍宝,在这里却只是被随意堆积在角落里。钢铁铸就的房间中布设简单,不过一床一桌一柜一椅,只不过床大的有些夸张。此时其上层层叠叠的绸缎之间隐约响起锁链冰冷的碰撞声响——那是禁锢魔道之力的特殊装置,除非使用对应的钥匙,无人能够独自打破它的束缚。

  “仲达。”

  曹操淡淡唤道,被呼唤的人缓缓起身,他抬头露出苍白的面容,散乱的长发顺着肩膀簌簌滑落,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。被他注视的人总会忍不住胆怯,仿佛只是站在那里就会被那双妖异眼眸看透内心所有的所思所想。曹操无动于衷地与他直视许久,最终得到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。魔道家族之人微微颔首,也冲他缓缓道了一声“主公。”

  “原来你还知道孤是你的主公。”曹操低低地笑了一声,他随意踏入房间,靴底叩地声响清脆。司马懿没有说话,他垂下眼帘,以沉默相对。曹操十分熟悉这份沉默,每当司马懿遇到不想回答或者需要认真思考的难题时,他都会沉默下来。他的谋士向来运筹帷幄胸怀谋略,纵使拥有魔道的力量,也依旧小心谨慎步步为营。

  曹操十分喜欢对方这样的性格,这也是他成就霸业最需要的刀,最可靠的盾。

  他拍了拍手,身后的侍女便目不斜视地送上了各式丰盛宴食。曹操与司马懿面向而坐,他挥退侍女,自己为两人斟满了杯中酒,潺潺声叮咚如溪水入谷。他今日前来未曾聊到其他事,只是随心所欲地讨论着身边事。

  他道入秋以来魏地已至丰收时节,两人曾游过的稻田如今正到收割时。闲来无事途径小路,碰巧有农家田犬与小儿逗乐,身旁金黄麦穗沉甸甸垂地,看来今年必是农人安康之年。也说得来了陈酿的女儿红,今日恰好起封与仲达一尝,滋味果然更胜烈酒绵长。

  司马懿淡淡听着,不做声,也不作答。曹孟德想要收复他人时从无需刻意,他乃真正大势所趋之人,哪怕司马懿也不得不承认。才武绝人,风云诡谲中纵横捭阖,降得了徐福吕布,斗了孙权刘备。春深煮酒纵论乱世英雄,对酒当歌月下横槊赋诗。他知道刘备曾相邀曹公,问他天下何人为英雄,曹道:“胸怀大志,腹有良谋,有包藏宇宙之机,吞吐天地之志也。” ​可到头来,他看中的也不过一个仲达。

  司马懿捧起了白玉的酒杯,醇厚酒香闻起来便如女儿家的幽香般醉人。他仰头一饮而尽,耳边响起了曹操平静的声音:“仲达。”

  他看着司马懿,眼神平静地举杯敬了对方一杯,说出的话却犹如石破天惊,让人骤然背后生了满身冷汗:“其实,我一直认为你城府太深、野心太大、心机太多、手段太毒,甚至几欲除之而后快。然而,遍观我魏室诸臣,可与孙权、刘备这等劲敌相对抗者,也唯你一人而已。”

  “您看人的目光一向很准。”司马懿气定神闲地回礼,对于这几乎是下了杀令的话语,面上却没有任何改变,眼中甚至透出几分自傲来。他坐在那里,明明是被锁链困住的求图,却犹如是将军在号令千军万马,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惊人的气势。“能与诸葛匹敌之人,除了在下,无谁。”

  曹操微微地笑了。

  他最为欣赏这样的人,大抵是人以群分,物以类聚,这样的人无疑会成为他的最佳帮手。可惜可叹,对方却想着篡位。孟德眼底滑过一丝惋惜,他注视着对方,最终也没把自己心中的话说出来。

  司马懿这次反叛对魏地的实力影响不可谓不重,无论是下层大批反叛的士兵还是收到严重波及的各个行业,唯有漫长的时间才能让它们恢复过来。也许将这些全部交给司马懿处理会很快了结,可惜这次曹操看到了对方留在身边的一些隐患。看着眼前食不言的司马懿,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另一个身影。

  ——那是一个幼年的孩子。

  在曾经,一种流源于天书碎片的预言曾风靡三分之地,具备解读天书天赋的孩子被请去宫里。武都的君主也做了这么一件事。而他请来的孩子声称,身居武都要职之人, 将终结曹氏一族。

  结果不言而喻,那个人就这样被自己效忠的君主杀掉了。可无人能够预晓结果,那个人的儿子会是一个如此惊人的天才。哪怕是曹操也是平生仅得所见,爱才之心使得他哪怕将对方关押起来,也一定要吃好喝好照顾好。除了不得迈出这间房间半步,司马懿的生活水平说不定比之前还要高。

  毕竟看中他的人是整个魏地的主宰,只要有他存在司马懿就会被好好照顾着。司马懿可以轻易地嗅到曹操身上欲望与冷酷的杀戮气息,可意外的,他并不讨厌这种气息,甚至算得上喜欢。

  大概魔道家族的人总是有种一脉相承的疯狂。他们的天才就是他们的罪恶,他们的罪恶就是他们生存的根本。比起软弱无能的主公,这样铁血冷酷的君王才是司马懿的心仪对象。

  可他们之间,有着杀父之仇。

  曹操此次前来只是为了查看司马懿的情况,在确定对方的危害性之前,他是绝对不会将其放出牢房半步。在勒令侍女们不能怠慢半步后,他再次离开了那个房间。在关押司马懿的房间不远处就是他的房间,一是为了不令外敌觉察到魏地内部出了什么问题,二是因为他的房间是整个魏地防御系统最为严密的地方,除了这里,把司马懿放在哪里他都不放心。

  刚刚从房间里出来,顺着走廊来到防备看似稀疏些的外廊,就有个小小身影飞一般地扑进了他的怀里,小姑娘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,仰头看他的时候眼中仿佛有星光璀璨。曹操看着一脸仰慕的蔡文姬,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。他蹲下身,算得上和蔼地摸了摸对方的头。在女孩身后的男人在阴影处向他投以愤怒而憎恶的目光,曹操的动作因而变得越发缓慢又温柔,他的手似有似无地滑过了女孩的喉咙,那个男人便紧张得连呼吸都忍不住停了一瞬。

  呵,不过是个傀儡罢了。

  曹操眼中的嘲讽一闪而过,他对蔡文姬永远是一副沉着又温和的好父亲模样。所以对方也敢胆大包天地抱住他的胳膊,探头探脑好奇地冲他身后张望。

  “义父大人,仲达先生在里面不要紧吗?”

  “文姬真是好孩子,在为先生担心吗?”曹操摸了摸她的头,被夸奖的孩子忍不住眉眼弯弯,笑得十分可爱,“因为有点担心…仲达先生是好人,还给我带过饼干。义父大人,可以原谅仲达先生犯的错吗…?”

  “当然,因为仲达对我来说是不可或缺之人。”曹操颔首道,“不过,他之所以在里面,只是因为他不想出来。”

  “诶…?为什么会不想出来呢,外面更加美好吧。有阿典,有义父大人,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,为什么先生会不想出来呢?”

  女孩露出一脸迷茫的表情,曹操拍了拍她的头,神色淡淡:“因为他还在纠结一些无用之事,因过往而意气用事。我无意惩罚仲达,可他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。而我所求也别无其他,只不过是希望能够借助他的力量。”

  “仲达于我,犹若天书。”

  曹操的神色很平静,就像是信口说了句寒暄。可听着的典韦目瞪口呆,他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对方,就好像要从他身上看出个洞来。曹操厌烦地皱了皱眉头,随即便失去了继续打太极的心情。他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带着蔡文姬退下,自己则迈向了书房。

  曹府的书房装饰文雅,四角都点了燃香的鎏金香炉。这里是曹操的办公地点,平时司马懿也会常去,毕竟他将自己手下的很大权力都下放给了对方,所以存着他的痕迹也不足为奇。比如房间内惯用的沉香,是和对方身上常用的那种一样,冷冷淡淡带着点药香,据说有诸多疗用效果;再比如细处的家具摆设,他信手从厚重书架上取下了一个报时的小玩意儿,那是司马懿亲手制作的时钟,注入魔道之力后每天会在设定好的时间美响起,提醒房间的主人勿要忘了吃饭。

  倒也算得上有心,不愧是仲达。

  曹操轻笑一声,随意从书柜上取下了一本书坐回书桌前,眼睛看着那些艰涩词汇,思绪却尽在其他地方。他从来没对手下人有过这么高的评价,司马懿是唯一一个,也是唯一一个企图篡位后还能活着的人。都说酣眠之榻岂容他人共眠,曹操更是如此觉得。

  宁教我负天下人,休教天下人负我。但就这样杀了司马懿,他始终觉得如鲠在喉。

  有种微妙的不甘心。

  他蹙起眉头沉吟半晌,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。

  司马懿被关押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。尽管这个屋子里并没有闹钟,可他依旧艰难的依靠种种细节来判断着自己被关押的时间。从曹操来房间的时候,宫人们递饭的次数,各种各样的痕迹都表明他在这里已经超过一个月了。

  体内的魔道之力始终无法动用,他能够感受到体内躁动的力量,却始终无法使用他们。柔软的床铺比钢铁的牢笼更让人畏惧。在无眠的时候,他只得起身取来桌上已经看了无数遍的书——纵使曹操每次过来都会为他带来新的书籍,可这依旧无法跟得上司马懿的阅读速度。在他半梦半醒之间便依稀有模糊的形象开始涌入头脑。那是遥远的,他曾经梦到的景象:父亲的死、江郡的小女孩、还有一些他无从知晓意义的场景:在非常古老的时代,一些人类和魔种从一座塔的底部被升到顶端,挨着神圣的的弓箭手处以死刑……如今却却又多了一个人的影子。

  邪是浑身浴血的君王,眼瞳深处尽是猩红火光。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俯视脚下大片燃烧着战火的土地,漫不经心地转头看向了自己。

  “你就是司马家的孩子?”

  “是,在下司马懿,字仲达。拜见主公。”他单膝跪地冲对方恭敬地低下了头颅,心中却燃烧着比熔浆更加滚烫的火焰。曹操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,指着远处的山河问道:“你看那里,看到了什么?”

  “万丈山峦,千里绿野,大好江山,任凭豪杰争霸。”

  “不错。”曹操微微一笑,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神色意气风发,傲然无比。“这今后,都会是孤的江山,而你,定会成为弧的左膀右臂。”

  他猛然睁开了眼睛,心脏残留着一丝奇异的悸动。明明不应该梦到的,那样的场景,那样的话语……

  那是,他们的初遇。

  曹操最近放松了一些对司马懿的管制。他大清洗性换了一批寝宫中的侍女护卫,这才终于允许司马懿踏出那间牢房。纵使装修得富丽堂皇华美无双,关押着金丝雀儿的房间依旧只是牢房而已。迈出房间的刹那司马懿甚至有一个瞬间不太适应门外的强光,他下意识眯起眼,脑海中不断思考着该如何从这里脱身。

  他并不讨厌曹操这样的主公,可他无法容忍自己永远被囚禁在这里。之前发动的叛乱尚有些不足,再给司马懿一点时间,他有信心彻底推翻曹氏的政权。

  比起之前的囚禁,曹操最近对他的管制无疑放松了很多。他甚至能够进入书房继续与对方论事,从起源之地的近况到国内实施的政策法令,从天下大势到城防内务。两人都是知识渊博眼界高超之辈,偶尔意见不合就免不了一番引经据典唇枪舌战,非要分出个高低上下才行。

  这倒有点像他们从前的样子了。司马懿恍惚会觉得自己回到了还没有反叛的时候,曹操与他抵足而眠同盘而食,他们俩踏上雄伟的城楼一起俯瞰脚下万里山川锦绣无边,畅谈对未来的策划。曹操的野心将使得这片土地燃烧起不灭的战火,而司马懿则推波助澜出谋划策,直至战火将这个令人憎恶的世界彻底燃尽之前,他无法逃脱出过去的梦魇。

  无法憎恶昔日的友人,也无法怨恨效忠的主公。他能选择的只有这样背负仇恨活下去。

  “仲达,你为何背叛孤。”

  “……因为,在下心中有怨恨。”

  司马懿坐在曹操下位,垂眸认真看着面前的战书。野心十足的江东大都督最近似乎也在那边有了大动作,曹操颇有点想要插手的味道。

  “仲达,你看如何?”曹操将手中书卷递了过来,司马懿默然抬手接过。倘若不是手腕上沉重锁链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,单看两人神色定是轻松平淡。

  “在下心存疑虑。”司马懿简单翻阅几下后便合上了书卷,他稍作沉吟,神色极是沉着冷静。曹操盯着他的眼睛,心下不禁升起一种豪情壮志的兴奋来。

  有此名士在手,天下不过唾手可得。

  “江东已被孙家独大,几代权威极高,又有周瑜辅佐,天时地利人和尽在其中。该地风土自闭,绝不允许他人插手内政,纵使两败俱伤,也很有可能与我们玉石俱焚,与其贸然进入使得双方都心存戒备,倒不如先给予其中一方支持,消磨其力量,随后祸水东引,搅乱整个局势。”司马懿嘴角一翘,眼中光芒摄人,“一遇风云便化龙……那么我们不妨,先将风云扯起。”

  “好!不愧是仲达。”曹操抚掌而笑,干脆起身取来一面令牌,大大方方递到对方眼前,“孤且为你解开锁链,还望仲达全权负责此时……这无上力量,财权天下,孤势在必得。”

  饶是司马懿都不由为之一愣,心下升起不可思议的情绪。曹操的谨慎多疑他再清楚不过,如今却反而托付他如此重任。司马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,他沉默地双手接过令牌,深深拜谢于地:“在下,遵命。”

  令牌化作流光一缕窜入锁链之中,沉重枷锁在一声脆响中骤然落地,铿锵有声。

  灯火幽幽地燃烧着。

  纯黑的影子缓慢浮现在男人的身侧,犹如最优秀的猎手,蠢蠢欲动着窥伺外界血肉鲜美的世界。它缠绕在男人脚边,就像是某种活物。

  这是魔道的力量,足以令世界为之战栗。司马懿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棋盘,执黑子的手每次落下,都带着身旁侍从身体微微的颤抖。他脸色苍白地低垂着头,始终不敢抬起眼看上哪怕一秒。

  只有他才知道眼前这位大人正在干什么,他不是在下棋,而是切着这块辽阔疆土的肉。无论是海之神女还是江东大族孙氏之子,都在这位大人的谋划下,一步步走向终局。

  “黑暗无边无际,人类却妄想光明的胜利。”他突然开口,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,苍白碎发顺额角滑落,司马懿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冰冷的笑容。他漫不经心摩挲着那枚黑子,口吻轻松却令仆从 的冷汗浸透了衣服,“一切都在破碎中...你说,他们能撑到什么时候呢?”

  “前有狼后有虎,旁侧又有蛟龙窥...江东下一步棋,会放在哪里?”

  仆从连呼吸都要停止了,他知道司马懿并不需要他的回答,他只是平静地说着话而已。倘若他胆敢开口出一声,纵使是孟德大人亲派的侍从,对方也绝对不会吝啬砍下他的脑袋。

  司马懿也的确没在意他,他沉吟半晌将最后一枚棋子重重按下,头也不抬地吩咐了句:“拿纸笔和锦囊来。”便立刻有人恭敬奉上上好笔墨,他提笔泼墨写下几行小字,随即叠好装入锦囊之中,准确扔进了对方怀里。“带着这个锦囊,去交给我们的江东盟友。若是遇到重大事故无法决策,打开即可。”

  其人连忙应下,无声退去。

  无人会质疑对方的话语与计策会不会奏效,这就和怀疑今天天会不会塌下来一样可笑,这位大人无双的智谋与强大的力量早已被所有魏国人知晓,更何况他还有孟德大人的器重。虽然所有人都在困惑为什么生性多疑的曹操会将其放出来,甚至委派其一军之重任,这都无碍于对司马懿的绝对服从。

  只有有价值的人才能够在那位的身边活下来,愚蠢之人早就被对方的魔道力量所吞噬殆尽。听着帐篷门口处的窸窣声响,司马懿微微阖眸。他随意挥了挥手将其他人斥退,很快帐篷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在。

  四下寂静,只偶尔炸起一声火烛灯油燃烧的细微声响。司马懿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手捧火焰,眸璀如星的身影。周瑜,稷下学院曾经的同学。他低低地嗤笑一声,狭长眼眸中骤然跃起一抹凌厉的光芒。

  天下谋士万千,既有仲达在,还请君退场。

  屋内的烛火熄灭了。

  曹操和衣起身,从卧室里走出,迈向早已关闭的囚笼。

  这座囚牢原本是为了囚禁司马懿而特设的,在如今他亲手将对方放了出去后,便变得空空如也。曹操站在床前,沉眸定定打量四周华美装饰,胸腔中不安跳动的心脏终于缓慢地恢复了平静。

  世人皆道孟德生性多疑,心机深沉。确为如此。

  犹如毒虫在侧,利剑贴颈,世上又有几人能不为所动。曹操需要拼尽全力才能压制自己内心蠢蠢欲动的冲动,派遣到司马懿身边的侍从不过是装装样子,这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。将偌大江东托付与叛徒谋划,对曹操来说堪称食不下咽坐寝难安的折磨。

 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。

  疑人不用,用人不疑。纵使心怀不安,曹操还是大胆放手任对方去做,无非是看中其才华天下无双,可为栋梁之才。

  只望仲达不辜孤的信赖。他低低叹了口气,索性就用着此处未撤的纸张笔墨写起了要给对方的回信。前几日司马派人来了信件,详细诉说了他在江东如何联络上守旧的豪门贵族,以给予物资与计策为代价,暗自加深了其与孙策周瑜等人的冲突……语言老练文采优美,一片江东战局跃然纸上,更使得曹操不禁感慨自己并未看错人选。

  仲达之才,世间罕有。

  他提笔。在纸上落下了重重一划。

  仲达亲启。

  白翎鸽飞越山高水长,翩然落于檀木桌台上。羽翅拍打间萦绕着明亮的魔道光辉,它张开嘴便吐出一张小小的信纸,落桌迎风而长,转瞬便变成了一张写满字迹的信纸。仲达一身黑袍坐在案前,默然抬眼敛袖将其取下,一眼望去尽是一撇一捺沉稳霸道,透出不加掩饰的锋芒锐气,正是孟公亲笔。

  仲达亲启。

  司马懿细细阅毕,将其直接折好投入一旁的火烛之中,待最后一点纸片被烈焰吞没之后,这才阖眸深深吸了口气,眉眼间浮现出一丝倦意。

  在江东设下这样的大局,对他来说也是极为困难之事。在他的精心策划下,大乔已与孙权相遇,相恋,耗费了几年的时间,接下来的事情势必要给整个江东雷霆一击。与周瑜斗智已经耗尽了他大半精力,上次传信请求物资与人力资源,曹操极为大方地任他调运,甚至派来了一队具有血族之力的精英。

  那是由徐福亲手改造的,可以用怪物来形容的血族士兵。实力强大,嗜血如命,忠诚冷酷,是最为残忍的杀手与坚定的守护者。更为可贵的是曹操将控制他们的命门也交给了司马懿,可以说,这一队血族士兵就是只属于他的精兵。

  司马懿心中复杂。他出神地注视着那摇曳不定的火烛,脑海中恍惚闪过了魏地的雨。魏国所属之地降水不多,唯有黄河涛涛而过,雨季雷霆万丈,极为壮丽惊人。他曾与对方一同坐在楼台上静观窗外连绵不绝的大雨,透过雨幕隐约可见远处烛灯如海,朦胧幽暗。身旁男人鹰目桀骜,倘若此地有精通相术之人,必道他脑后生有反骨,观来有狼虎之相。今日他身着一身玄衣,站在楼前手执酒杯,遥遥望向远方,神色意气风发:“仲达,蜀国势弱,孤欲攻占其荆州,不知你可有计策?”

  与他并肩而立的司马懿同样身着玄衣,尚带少年的清秀俊朗,眸色却极深,眉眼萦绕凛冽郁气。他闻言,神色淡淡道:“暗兵袭之,以雷霆之势,方可攻心为上。”

  “大善!”曹操大笑一声,与他撞杯而饮。暗处似有阴影窸窣窜过随即悄然匿于无形,两人不过相识不久。司马懿生得傲气,自然不肯轻易对仇敌加以颜色。而曹操倒也未曾介怀,他以上席之礼对待这位傲慢天才。公事罢了,便时常会邀请司马懿前来一聚。他所住的地方种了棵桃树,春来开得一树烂漫春光,灼灼艳色偶尔被风卷落一星半点落入杯中,和酒饮下唇齿间尽是甘醇。曹公在这时候就与他说些闲事来听。在这些年的信里,除了战事间的交流,曹操也会时不时照例说些话外事。他道去年冬末落了大雪纷飞,某便特意讨了坛名家的梅花酒埋在桃树下,待来年醇酒窖成开坛香满三十里,定邀仲达前来一尝。也说遍天下战乱纷飞,举止间尽是调笑语,倘若他人说来定是惹人发笑,可由孟德说来只让人不禁拜服。司马懿皆细细回复,或简单曰是在下之幸,或大铺笔墨细细将其计划补充完整,后偶尔也提些江东之事。桃花开遍沿江的三月盛景,鱼肥虾壮的秋收之季。犹如当年听得对方琐碎闲事,他举杯以酒相祝,美酒入喉刹那,有时也会突然忘了面前正是自己的杀父仇人,只记得月光皎洁如水,流萤点点,二人喝得酩酊大醉。他看着眼前指点江山傲气纵横的君主,唇角也不自觉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来。

  而此后年岁辗转而过,簌簌滑过眼前的是一幕幕或清晰或模糊的场景。司犹如山中观老翁博弈,恍惚间一局结了,这才惊觉斧柯已朽,流年悄然而逝。又仿佛黄粱梦枕,依稀记得那人望来的目光,后知后觉才发现原来不过是宇宙洪荒大梦一场。在他们攻占荆州的那天,两人站在江边的雕楼上。来往的船只缓缓驶向远方,在尽头和夕阳一同融入粼粼的湖水中。天大地大,晨雾天河亦或是暮色低垂。他们谈论着脚下这片土地的命运,交换着自己得到的信息,听对方讲述自己先前的经历,就像是聆听一个传奇,一个故事。壮丽的斜阳投在面前浩浩荡荡的江水上,晕开大片红色的光影。曹操出神地注视着那鲜血般的河水,突然出声道:“徐福之前来找过孤。”

  司马懿微微一顿,侧首看他。从这个角度望去君王的侧脸冷峻犹如锋利的雕塑,他神色坚冷,甚至令人不禁有种坚不可摧的错觉,而事实也正是如此。人们都称呼曹操曹孟德为枭雄,而他最为人称道的就是其果敢冷酷:“孤欲成为血族。”

  仿佛被这句话惊动了一般,突兀有大群雀鸟簌簌飞起,掠过天空形成一片昏暗的影。司马懿仰头看着同样如血的天空,嘴唇微微动了动。

  他没有劝阻曹操,因为曹操不需要,也不可能听他的劝阻。他是这样骄傲而冷漠的人,时代造就英雄,而他所追随的君王势必会走出一条满是鲜血与尸体的道路。司马懿突然笑了笑,他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,黑色的火焰燃烧着敌人也燃烧着他的心脏,恨不得将对整个世界以及天书的怨恨统统发泄出来,把一切都燃烧殆尽。于是曹公最倚重的智囊冲他恭敬地低下了头,说出了会将战火带到每片土地的话语:“愿主公如愿以偿,在下愿效犬马之劳。”

  而他为何又会背叛对方呢。将最后一枚棋子摆下的仲达偶尔也会这么想。平心而论,曹操对他的确是有求必应,栽培之恩,赏识之人......对方的恩情自然数不胜数,能够得到如此信赖自己的君主,也无疑是谋士之大幸。他轻叹着示意身旁的侍从退下,他起身步出营帐。日光落在男人苍白的面容上,让他不禁微微眯起了眼。

  司马懿在此间的住所只是一间营帐,虽说作为谋士,更别提是外来的谋士,他大可以待在最后方。可思来想去他终究不放心这些人独自与孙策周瑜开战,只得身赴险境。好在周瑜尚且未曾经历过太多历练,倒页堪堪足以应对。他抬眸平静地看着远处海面上掀起的巨大浪花,相隔几千里也可模糊看到影子,想必战况定是无比激烈。呼啸的海风撩起谋士的长发,他淡淡露出个笑来,脑海中终于为那个问题定下了一个答案。叹息般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,很快便随风吹向了炮火延伸的海面上。

  “终究...意难平。”

  心有知,可终究意难平。

  犹如苦果咀嚼后的酸涩久久缠绕着唇齿,家人被杀的愤恨又怎能如此平息。他该怨恨谁呢?怨恨谱写下这一切的天书?怨恨因为预言就杀了他父亲的魏氏?怨恨破译出天书的好友还是怨恨他魔道的血脉?每当看到曹操,种种情感便萦绕心头挥之不去。司马懿曾问过曹操一句话,大抵是那夜月色可醉人,而他又的的确确醉得彻底,才会抱着酒坛子开口问道:“主公,倘若再来一次...您可会杀了那预言中会覆灭曹氏之人。”

  旋即一顿,他又苦笑着摇了摇头,仰头又喝下一杯酒:“罢了,您不必回答,不过是醉话...而已。”

  曹操沉默良久,终是一笑了之。醒来不胜醉生梦死,也许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更好,那样的话对方就只是他全心全意侍奉的主公,而并非有着杀父之仇的仇敌。

  到底不过世事无常。

  司马懿眼底闪过一丝浓重疲倦,随即转身扬声对身边人吩咐下去:“收拾东西,我们回去。”

  他领了对方的军令前来江东时正是杨花三月,偌大东吴连绵数十里的花海,开得妖妖娆娆璀璨明丽,仿佛最灵巧的绣娘精心将上等锦缎小心织到了树梢上,迎风可闻百里桃花香,水边吴侬笑语软绵如女子的柳腰。而今他归来之时已是秋末,东吴数年战火纷飞内乱不断,连江边的渡口都荒废了不少,黄沙上隐约可见几只破烂不堪的小渔船。

  这便是战争。弱者为饵食,胜者才能为王为雄。司马懿站在船尾静静看着逐渐远去的高大城墙,肩上停着一只眼眸猩红的白翎鸽。他定定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呆了数年之久的江东,倏忽抬臂震开了那只鸽子。鸽子在船上徘徊几圈,按照魔道力量的指引灵巧地飞向了遥远的魏地。它将代替即将归来的谋士,为君王送去最后一封信。

  “幸不辱使命。”

  孙策死,东吴乱,纵使周瑜天纵之才,也面对混乱内斗与内政忙得一塌糊涂。他既要面对君主死去后糟糕的政局,还要训练新兵,管理秋收。即将而来的冬季食物稀少,哪怕是相对温暖的水域也很难找到食物,必须提前准备好粮草。这足以让周瑜自顾不暇,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无法再照顾到其他地方——无论是要攻打蜀国还是做其他事情,魏地都已经失去了一个强大的威胁。

  若干年设下一个大局,足以为魏地打开一场崭新的战局。虽说此举花费了很长时间与花销,但比起自己亲自派兵去做这件事,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无疑更加符合曹操的心意。司马懿总是能完美完成他所交付的所有任务,这也是让曹操无比看中他的地方。世界上聪明人并不少,但是聪明而能与他心思相通的,天下偌大也不过一个司马懿而已。男人这次并没有回信,他淡淡扫了一眼窗边停着的鸽子,心念一动,血红能量触手般将其干脆绞碎,随着一种隐蔽的波动,当其散去之后原地已经毫无痕迹。他起身取来地图细细斟酌半晌,毛毫蘸了鲜红朱砂,重重在其上圈了一笔,随即响指轻叩,随着血族力量的牵引,空气中骤然浮现出一只和刚刚那只一模一样的鸽子。他将写好的纸条塞进对方口中,鸽子拍了拍翅膀,灵巧地从窗户飞了出去。

  曹操不喜欢常用同一只魔道鸽子,时常更换通讯交流的途径也是保持隐蔽性的重要手段。想到对方即将归来,纵使曹孟德也不由莞尔。长达数年的时间,除了血族士兵的正常补充消耗,他从未用过强硬手段得知对方的情况。对于司马懿的能力他再清楚不过,倘若不是自己亲临,其他人想要捕捉对方的真实行踪几乎不可能,纵使他自己也要大费周折。还不如就这样大大方方全权交给对方,想必他的谋臣定会交与一份满意答卷。

  他抬眸望向窗外,仿佛可望见风帆猎猎。秋末院中落叶遍地,身着铁甲的侍卫尽忠职守地在巡逻。他掌中那块令牌微微发烫,正是当初魔道枷锁的那枚钥匙。他解开了对方身体上的束缚,将其放出了那间不见天日的牢笼,赋予了他无尽的恩宠与信赖,甚至不惜。可与此同时,也将对方困在了永久的笼中。这算是阴险狡诈吗?不,此乃阳谋。

  克敌之策,攻心为上。

  纵使对方心有觉察,可依旧无法无动于衷。此乃上上策。

  曹孟德微微一笑,扬声传令吩咐下去准备庆祝的宴席。手中微微使力,价值不菲的魔道令牌应声化作簌簌飞粉顺指缝滑落。想了想,他又随意命令一人拿来了把铁铲,跟随他步到院中。曹操从对方手中接过铁铲,俯身在树下挖掘了起来。不长时间铲尖便碰到什么硬物。他也不嫌与自己身份不符,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欣然取出泥土中陈酿的花酒,轻轻拍打掉其上附着的泥土,隐约已可嗅到酒香清冽,犹如一朵寒梅幽幽初绽。

  孤有好酒一坛,深埋已久,今日只等仲达一品。

  司马懿攥紧那张纸条,定定看着越来越近的渡口。为首男人身姿魁梧,含笑看他,正如当初模样。他踏过木板桥,深深拜于对方面前,郑重道:“主公,仲达已归。”

  他未曾被施加束缚,可心早已被囚禁于归处。

  兜兜转转,终究归于此处。

  大抵,这便是宿命。

  亦是囚笼。

评论 ( 21 )
热度 ( 1480 )
  1. 共85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